皇帝起先是认真想要处理这些积压了好几天,说是重要并不重要,但是也不可以继续放着了的东西,现在就不知不觉走偏,饶有兴致看着瑞香的表情:“累了?那就让我起来吧,你就在这里坐着歇歇,一会就好。”
念起来比看起来慢,但瑞香的声调温柔平和,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,他不是很想放弃。
瑞香看了看还剩下多少,道:“……我不想半途而废。”
他也不是什么都做不来,就此放弃是不是有些太没用了?可是继续念下去,真能帮得到皇帝的忙吗?瑞香心生怀疑。
皇帝看懂了他的表情,又安安稳稳地躺着了:“那就继续念吧。”
瑞香一时无语,很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故意推着自己到了这一步,但他也别无选择,只好继续念,念完之后,举起这张黄麻纸:“你要怎么……”
皇帝指了指磨好的朱砂:“你来,就写……”
瑞香愣住了。
念奏章是一回事,写朱批是另一回事,他不觉得自己可以。这就好像,他可以叫别人来替自己分担宫务,但他会叫别人来用皇后之玺吗?
皇帝用平静的眼神看着他:“放心吧,他们都知道这是我说你写的,不会有事,何况你的字也根本不丑。”
瑞香一时沉默,片刻后轻轻放下黄麻纸,深深吸气:“到这一步,真的好吗?”
皇帝和皇后之间,是有距离的,且必须有,一个为天,一个为地,最重要的是履行自己的职责和义务。而他们两人可以很近,但同样,也得明白皇帝和皇后的身份始终存在,过于不分你我,或者让他参与太多皇帝的事,很可能引发不祥的事。
只是写几行字并没有什么难度,但确实可能是一个开始。
瑞香可以不怕季凛,但他必须对皇帝保持敬畏,尊重,服从,这就是他的生活,他的位置,他需要的态度。若他无法保持敬畏,总有一天要失去控制,没有了底线,还有什么能够阻挡他走向毁灭呢?
世界一直都是很残忍的,瑞香一直知道,他生而如此,在闺阁之中,就一辈子也无法突破。无论他嫁给谁,做人妻子的职责和本分就是忠贞与温柔,他可以是别的形状,但世界只需要他如此。正如他的母亲所言,他可以做他自己,但此前必须有底气,也必须做得到世上苛刻的要求。世人总是对他们更残忍的,母亲知道,他也知道。
皇帝可以无所顾忌给他,他却不能随心所欲拿走。因为爱所以他忽视界限,但因为世界本身如此,所以瑞香必须明白,想要的越多,姿态越要低,越要明白有节制才能长久。他惧怕的不是失去,而是做出错误的选择,因而失去一切。
人生本来就已经很难,而他又偏偏想要最难得到的东西,注定是要付出代价的,爱如刀口舐蜜,越是接近甘甜,就越是接近刀锋,是搏命的较量,是恒久的忍耐与眷恋,是温柔的,但也残忍。
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是很骄傲的,这骄傲与性别,地位,自己是谁根本无关,只是他坚持着,这是他想要的东西,无论是火中取栗,刀口舐蜜,他都要伸手去拿。这一切无关于别人会如何对待他,看待他,爱是唯一只关乎于他自己的事,是他做的决定,是他选定了人,是他迈出第一步,和最后一步。体面毫无意义,这是他的人生,是他的选择,所以也是他的骄傲。
他可以有一百种生活的方式,尊贵,冷漠,无情,尽善尽美的一个皇后,哪怕寥落寂寞,也永远不会很差。
但他偏偏要这一种生活,艰辛,艰难,坚持,前路未名,前途未卜。这难道不是一种骄傲吗?也是一种决然。也无怪乎他会和季凛成为一对,即使毫无相似之处,也天然天生一对。
皇帝静默片刻,瑞香试图看出他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,半晌后,皇帝说了一句他从没料到他会说出来的话:“我知道,但你必然走到这一步,迟早并没有什么区别。”
瑞香愕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