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人隔着一条几案对视,瑞香觉得自己的心都在震动,一阵恍惚,一阵洞明。
皇帝看着他,二人都不曾回避对方的目光。瑞香试图明白他在想什么,但却觉得自己不能明白,即使近在咫尺。
“我从来不和人谈感情,你是知道的。”皇帝最终决定这样说。
瑞香不觉得意外,因为他其实早就知道了,只是意外于皇帝会如此承认。这距离还是有些不够方便,他站起身走到丈夫身边坐下,等待他继续说下去,意识到这是两人的又一次交心,仍然出现得很意外,也似乎远远没到合适的时候,但他们都已经别无选择。
“我和你是全然不同的人,谈感情对我而言,是致命的,是一种缺陷,虽然有力,却不够可控。”皇帝半躺着,姿态仍然出奇软弱,眼神却清澈锋利,瑞香在他的凝视中咬住嘴唇。
“在你之前,我不眷恋任何事,不爱任何事,不珍惜任何人。我知道我生来如此,本来就足够强悍,只要我能够行我的王道,做一个与父兄完全不同的人,众人服膺,天下叩拜,我就会得到源源不断的……一切。”皇帝的声音很轻,似乎完全没有力量,但瑞香知道,他的一字一句没有任何矫饰与夸大,正因为坚信,而且事实确实如此,无需宣告。
“如同置身洪流,千帆竞逐,只要我始终在此地,天下浩浩荡荡,全都会蜂拥而至。我承认我因此而看轻了太多事,对很多事很多人都不够温柔,不够好。我行王道,只是因为我应该如此去做,心里只觉得责任沉重,却并不真正爱这世间,爱人。很久以前,我恨过太多事,太多人,我无法再去用未曾失去的时候那种眼光看待他们。我活下来太难,归功于爱我的人,归功于世上终究还是有人相信我不相信的那些东西,但我当时太年轻,并不明白,甚至高估了太多自己的作用。”皇帝说的很简略,但瑞香确实已经明白了。
一个人生活在苛刻的环境里,自然会沾染上绝望,疯狂,愤世嫉俗,不会再温柔对待任何人和事。他认识皇帝以来,皇帝逐渐春风得意,不再遭遇生命的威胁,自然就柔和下来了,往前五六年,皇帝是不可能如此的。
他本以为自己理解了对方的话,只是不知道这和两人刚才讨论的事有什么关系,皇帝就握住了他的手,眼神柔软发黏,落在他脸上:“但我知道,你这样的人只有一个。”
瑞香轰然红了脸。
他实在扛不住这种眼神和语气,话里的内容反而次要重要了。
“许多人以为,红颜易得,美人的价值只在于青春美貌。但我早就知道,不是这样的。有些人无可取代,有些人独一无二,千年万年,只有一个。我能够遇到你,是我的幸运,而非你的。别人不知道你超凡脱俗,出尘绝艳……”
瑞香实在忍不住羞耻了,猛然捂住他的嘴,低声恳求:“别说了!”
他不是不喜欢丈夫如此夸耀自己,可是如此密集,实在是太可怕了!
皇帝被逗笑了,很努力地亲了亲他的手心,拉下他的手,两只握在一起:“好了,听我说完。”
他神情肃然,丝毫没有开玩笑或者调情的意思,瑞香虽然羞耻,也不自觉端正起来,认真听他说话。瑞香意识得到,皇帝在说的真的是需要谨慎对待的事。
“我知道你,我看你一眼,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。我看重你,因为你的品格,也因为你最贵重的不是你的品格。你与我如此不同,但正是我所需要的。你生来聪慧,良善,我如任何一个男人爱世上独一无二的美人一样爱你,愿意给你珠宝,金银,将你装饰打扮,让你无与伦比,闪闪发光。但我也敬慕你,我想让你明白,我所拥有的,你都尽可以分走一般去。我知道我有如此缺陷,我身在此位,又是这样的人,我对你的爱,就要带给你更多抉择,艰难,越是爱你,我就对你的要求越多……而我能回报你的,是沉重冠冕,广阔天地,胼手砥足,筚路蓝缕,我给你广阔天地,但是要你自己走下去……”
瑞香几乎想哭了。
皇帝捏了捏他的手,如述说一个秘密般,声音很低地继续说下去:“在我身边,是危险的,也是可怕的,而我又是这样一个人。”
他说了两遍了,而我又是这样一个人。
瑞香只知道点头。
“我承认,我不会爱人,我无法爱人。我只能给你,不分好坏,容纳你进入我在乎的一切,全部都给你,不分良莠,倾尽所有。我只能让你来,你可以分走我所有的一半,我愿意给你的。你我如此相识,如此相知,终有一日,我会知道该怎么爱你。此前,我只能等待,让你来做选择。皇位其实并不算最可怕的东西,也不至于那样不可接触,何况你本应该就是世上最有权力去触碰的人。不要怕,无论如何,你碰了,我还是在这里的。”